【私書摘】餘燼

餘燼
A gyertyak csonkig egnek 

作者：桑多．馬芮
譯者：汪芸
出版社：大塊文化
出版日期：2006 年 01 月 05 日

 

他只用十年為單位來想，任何更精確的說法都會令他煩躁，都像在提醒他，讓他想起自己寧可忘掉的事。……ｐ１８

 

人到九十，老化的方式跟五六十歲大不相同：已經老得不帶怨恨。……ｐ２２

 

時間把一切保存下來，然而在同時，它也讓一切化為褪色的老照片，凝固在金屬相框裡。光線與時間抹去這些臉孔的輪廓，原本明晰的陰影漸漸消失。必須把照片中的身影調到某個角度，直到它用特定的方式捕捉到光，才能辨識出這人被吸入相片泛白處的面容。記憶也是這樣。等到有一天，光從某個角度劈下，才會讓人再度想起一張面孔。……ｐ２６

 

城堡是一個封閉的世界，如同一座雄偉的花崗岩陵墓，裡面擺滿朽壞的枯骨，古早的一代代男人和女人，裹在緩緩碎裂的灰綢或黑屍布裡。它把緘默封死在自己裡面，如同為了個人信念遭到迫害的囚犯，形銷骨立，疲軟麻木，滿臉鬍渣，衣衫襤褸，躺在地牢裡一堆發霉腐爛的稻草上。它也鎖住了記憶，彷彿它們是死去的人，潛藏在潮濕的角落，就像磨菇、蝙蝠、老鼠和甲蟲潛藏在老屋霉爛的地窖裡。各處門閂散發蹤跡的氣息，曾經顫抖的一雙手，一個消逝已久的興奮時刻，即使到現在，另一雙手仍會遲疑著，不想壓下它們。每一棟房屋，每一棟曾有人散發出極度狂烈的熱情的房子，都會流露出這種無形的存在氣息。……ｐ３４

 

這是一種事情過去之後，才能了然於心的意念。幾十年過去了，一個人走過漸漸暗下來的房間，在房間裡，某人死去了，突然間，這人憶起遺忘已久的隻字片語，還有海洋的低吟。彷彿這寥寥數與捕捉到生命所有的意義。……ｐ４０

 

「這是我們人類的命運。」他母親說。她坐在鏡子前面，凝視正在逝去的美貌。「有一天，我們會失去所愛的人。無法承受這種失落的人，就做為一個人來說是不及格的，不值得我們同情。」……ｐ４７

 

每個人都有弱點：有人養狗，不管開銷多大，有人熱愛騎馬。一般認為，音樂比紙牌好，也沒有女人那麼危險。……ｐ５４

 

每一種力量，對於擁有力量的人來說，都有一種人們幾乎無法察覺的微弱的輕蔑，施加在被控制的人身上。只有在一個人理解、領悟了另一個人，用極老練的手法藐視這個被自己征服的對象，這人才能主宰對方的靈魂。……ｐ６６

 

突然間，這些物件看上去有了意義，它們彷彿想證明，世上的一切只有在涉及人類活動與人類命運的情況下，才讓人覺得有價值。……ｐ７４

 

事實不是真相，事實只是真相的一部分。……ｐ７６

 

「熱帶地區很可怕。」康拉得又說了一次：「我們這樣的人是沒法忍受的。它們耗盡肉體，弄壞身子。它們殺死了你的某些部份。」ｐ８２

 

熱帶地區是一種病。熱帶疾病有辦法治，熱帶地區卻沒有。……ｐ８５

 

在我這種年紀，這種情況，一個人無論去到哪裡，碰到的永遠是變遷。……ｐ８８

 

到了我們這種年紀，人會一直活下去，到活膩了為止。……ｐ８９

 

中國人最了不起。他們把一切財產都賭光了，但是還是他們最了不起。……ｐ９１

 

即使沒有機器，人們也會逐漸知道，對自己來說，什麼是重要的。……ｐ９２

 

一個人根本不能改變國籍，能改的只是證件。……ｐ９４

 

「不管過去有哪種神祕的物質讓它們結為一體，如今都不靈了。一切都已分崩離析。我的祖國是一種感情，這種感情受到了嚴重的傷害。當它受了傷，唯一能做的就是離開。進入熱帶地區，甚至更遠的地方。」

「更遠的地方？哪裡？」

「進入時間。」……ｐ９５

 

我們宣示要保衛的東西，已經不再存在。大家都死了，或是走了，或是拋棄了我們發誓要保衛的東西。那個世界曾經存在過，一個值得為之生，也值得為之死的世界。那個世界已經死了。新的世界對我毫無意義。……ｐ９５

 

世界不重要。一個人永遠不會忘記重要的事。當我年紀更大了以後我才明白這一點。沒有一樣次要的東西留下來－它跟夢想一起扔了。……記憶有一個能把麥子從粗糠裡分離出來的好方法。……有時細節極端重要。它們把一切連接起來，組成整體，把記憶的所有成分釘在一起。……ｐ９８

 

你想看書，但是雨滲入了書，不是實質上的，卻真的滲進去了，文字變得沒有意義，聽到的全是雨聲。……ｐ１００

 

對老人來說，吃東西不再只是攝取營養，更是一種具有儀式性的古老儀式。他們咀嚼吞嚥，彷彿在刻意地凝聚力量，因為要採取行動，力量是很重要的。……ｐ１００

 

一個秘密，潛伏在我們中間，擁有絕大的力量。它像一道灼熱的光束，把生命的理路燒成焦土，但它也給予生命延展的力量。它迫使我們活下去……只要我們在世上還有事情得做，我們就會活下去。……孤獨是很奇特的……有時它充滿了危險與驚訝，就像原始森林。我對它了解很深。為了對抗無聊，你藉著規律的生活展開無望的掙扎。突發而短暫的反抗。孤獨跟叢林一樣，充滿了秘密。……也許就在你像發瘋的癩皮狗向前狂奔時，你被打倒了。也許在你全速衝刺的時候，你撞上了牆壁，撞上了生命中所有的障礙，撞碎體內的每一根骨頭。更糟的是，你把這種澎湃洶湧的感覺，經過如此漫長的歲月寂寞，在你心裡累積起來的感覺，推回心底深處。你沒有逃跑，你沒有殺死任何人。那麼你做了什麼？你活著，你維持紀律。你活得像個塵世異教徒組織裡的修行人。對於真正的僧侶來說這是容易的，因為他有他的信仰。一個簽字放棄自己的靈魂與命運、將它們給了孤獨的人，沒有能力追求信仰。他只能等。……生命中有一場決鬥是不拿軍刀砍的，儘管如此，還是值得全力準備。它是最危險的。

 

顯然一個人會知道真正重要的一切，即使沒有收音機或電話，一個人也會知道它。……ｐ１０４～１０６

 

友情的性愛不需要身體……它會成為困擾，而不是激發慾望。然而它仍是性愛。性愛存在於愛情裡，就像存在於每一種人際關係。……ｐ１１０

 

動物能建立友情，能做到無私，渴望幫助別人。……人類的世界就不然了。我見過人與人之間建立了同情，但他總是在虛榮自大的沼澤中慘遭滅頂。有時同志情誼和伙伴冠細看起來很像友情，共同的興趣能導致類似友誼的感情，為了逃避孤獨，人們輕易地就會陷入這種日後使他們懊惱的關係，但是這種關係暫時看起來，多半都像是各式各樣的友情。沒有一種是真的。這才是實情－我父親早就知道－友情是一種責任。……ｐ１１１

 

對於我在每一本書中找到的每一塊真相的碎屑，記憶會相應地提出反駁，人類也許能明白他們想要明白的，關於感情的本質的一切事情，但是這份理解無法讓他們的智慧增長一分一毫。……ｐ１１２

 

在我們生命最後的歲月中，事實會坦承自己的罪行。……然而事實有時不過是可悲的後果，因為罪並非存在於我們的行動中，而是存在於導致行動的意圖。……ｐ１１３

 

一個字或一項作為，在任何一種情感中，引發了終極而無法還原的變化，一個人往往渾然不覺。……ｐ１２０

 

人類的夜充滿了蜷縮的東西，夢想、慾望、虛榮、自私自利、瘋狂的愛、嫉妒，還有復仇的渴望，就像美洲獅、鷲鷹和豺狼隱身於荒涼的夜。……ｐ１３１

 

每一種偉大的激情都是絕望的。要不是絕望，就不會有絲毫激情，只會有聰明算計的安排，漠然交換彼此的利益。……ｐ１３１

 

拒絕接受部分的人，要的是全部，是每一樣東西。

你恨我，因為我身上有著某種你所缺少的東西。……在你的內心深處，有一種狂亂的渴望，想成為跟自己截然不同的某種模樣，或是某一個人。這是一個人所能遭受的最嚴酷、最痛苦的折磨。只有作出讓步與妥協，接受自己眼中與外界眼中的自己，生命才能變得可以忍受。……ｐ１３２

 

隨著年齡增長，記憶擴大了每一個細節，用最尖銳的輪廓呈現出來。……ｐ１３３

 

博得大眾歡心的人，某方面來說也是娼妓。……ｐ１３３

 

孤獨帶來知識，然後就再也沒有什麼好怕的了。……ｐ１３４

 

有一種羞恥，比生命中的任何一種羞恥都要痛苦。那就是受害者被迫注視殺害自己的兇手，看著對方的眼睛，彷彿一隻動物在造物主面前屈服的羞恥感。……ｐ１４４

 

一個男人和一個女人之間能夠存在的最機密的東西就是日記。……ｐ１５４

 

一個人之所以如此有意識地為自己作出告解的準備，堅持極度的誠實，乃是因為這人知道有一天真會發生需要告解的事。……ｐ１５５

 

一個人也可以塑造發生在自己身上的事。這人塑造它，召喚他，讓無可避免的事往下扎根。這就是人類的處境。……命運並不是悄悄溜進我們的生命。我們打開門，邀請命運進來，命運就從門口走進來了。沒有人世間強盜，或是腳滑到能夠藉著言語或行為，扭轉深植在性格和生活鐵律中的噩運。……ｐ１６５

 

一個倖存者沒有權力提出抱怨。存活下來的人已經打贏官司，沒有權利和理由提出控告。……ｐ１７４

 

難道忠貞的概念不是一種令人震驚的自私表現，難道它不是跟人類關注的絕大多數是情誼，終歸是枉然？……ｐ１８１

 

比對方活得久的人，就是背叛對方的人。……ｐ２０１